[原创]紫荷花，红嫁衣（又名在狮城）（长篇小说）

殇喜 · 发表于 13-7-2005 10:53:06|来自：

第一部







给我一块棉絮状的七彩云，我可以做成最绚丽的衣裙；




给我一行杂乱无章的文字，我可以写出最有哲理的诗句；




给我一段你无法忘怀的往事，我可以编成最感人的文章；




给我一把干枯的麦秸秆，我可以缝出最能遮挡风雨的草帽……







第一章







1、




十字路口，东西方向，红灯乍亮，行驶在中间车道上的一辆银灰色丰田轿车被迫停在黄线后，在南北方向的车辆没发动而其它车辆又停止的那瞬间，车子内传出飞扬的乐曲，声音轻轻的，宛如雨丝般从天而降，柔柔地砸在炙热的柏油马路上，燥热的空气中立时传递着一股荫凉的微风。太短暂了，根本无暇去品味，难得的寂静很快被汽车发动机的噪音淹没；不仅如此，从东南方向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中钻出笛笛声响的火车头，仿佛一条沼泽地里的巨蚺，晃动着庞大柔软的身子就要穿行十字路口地面下的隧道。而我就站在巨蚺的头顶上，朝着它行云流水般的身子凝视，被它吞进腹中的人们也许黯然悲伤，似乎又有了再次轮回重生的希望。回过头，被太阳光抹上一层透明指甲油般色彩的绿灯亮起，暧昧着神情，立交路上的MRT从西边呼啸而至，它应和下面的巨蚺交叉在三重的空间里。不需要迟疑，对面指示灯下的数字开始闪动递减。身边一位马来人，矮小的身材仿佛被烈日晒干进而压缩起来，湿漉漉的脊背，每走一步，整个身子颤抖两下，右腿仿佛永远都那么着急，被动，拖拖的碎步声催人跟着他一起焦虑。我认得他是小区里的清洁工，可他未必识得我。我本不在乎这个海岛上谁识得我。




去哪儿？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手机里还留存着顾姐发来的消息，她告诫我不要去见那个“高级白领”，她似乎还不放心，就在我站在十字路口的当会，又打来电话说她刚刚发现那个家伙在其它网站又贴出类似的广告。“本人在新加坡工作，高级白领，现独居一套房子，想把多余的一间房子出租，不收钱，但要求对方给我做饭吃，我的生活费也由自己承担，有哪位陪读妈妈，需要住房，又有时间，请和我联系。”多么吸引人的广告，物欲横流的大街还有这样的馅饼好事，我决心试试，为什么不？我坐在地下道入口对面草地上的座椅上，通过这条幽暗狭长的地下道，接着可以进到MRT站台，去往那个馅饼掉自的地方。“孟然，你不要去了，真的不要去，你们来这儿，我们就挤挤吧，你看那个家伙还在别处贴很多消息呢，不是找女朋友，就是性伙伴，千万不要上当受骗，回来吧！”好心的人儿，其实并不知道我现在的困境。快六点了，我再坐五分钟，不管前面是爬满眼镜蛇的森林，还是长满鲜花的大道，我要决定去还是不去！一个看似和我同龄的中国女人牵着个背着蓝色书包穿着蓝色制服的女孩子走了出来，女孩低垂着脑袋，头顶一个冲天的小辫子，脸色红润，很惹人。热气似乎把血气蒸发去了，走到大街上的除掉黑呦呦的马来人和印尼人或者印度人，而华人呢？不管闯荡南洋的祖先的闽南话怎么进化到华语或者英话，他们只能是黄色。孩子似乎累了，拉扯着女人的手朝我身边的座椅走去。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华人，马来人，白人，地下道一个个向外吐出，每个人急匆匆的，或急匆，或悠闲，和我不同的是，他们都有一个去处，我也会有去处的。不是吗？我站了起来，听到孩子轻轻数着数字，她们相视的神情好像慢慢落下的太阳的光辉，滑滑的，轻轻落在我的眼球上，荡出一层雾气，我得走了！我告诉自己。




地下道的行人稀少很多，对面入口处，一个人影面前摆放着箱子，他朝前伸出的手竭力要留住过往的人。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闷闷的，不曾有过的不安羁绊了我的步伐，所以，当一个声音从脚下响起的时候，我几乎蹦跳起来，靠右的墙边蹲着一个老妇人，眯缝着眼，手里捏着包面巾纸，“one dollar?lt;FONT face="Times New Roman">one dollar……”掉光了牙齿的嘴巴超前突出着，密密麻麻的皱纹已经掩盖了她应该有的神情，也许是静然的，也许是无奈的，也许她根本不在意谁会买她的面巾纸，那花花绿绿杂乱无章放在面前塑料袋里的物件大概就是这些日子的寄托。这不是唯一的声音，我相信，就在地下道中央，琴声大作的时刻，蹦跳起一个高大的身影，斜挎着吉他高声吟唱起来，他似乎把我作为了唯一的听众，包含表演激情热情，他期待什么？我想起自己挎包里还有两块钱，可我要用它给儿子买两个扣肉包，我能否可以给他余下的四毛？那么他就得找回我一块六来，我笑了，这根本不可能。一种难以表达的羞愧慢慢占据了大脑，我飞快甩动小腿，想尽快走过去。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蹦蹦地落在脚印上，似乎每一次落地都让我心痛，似乎明白了什么，可又不想彻底承认，我想跑起来，而且我很得跑了起来，尽管我听到了自己最喜欢的《the south wind》。




可我现在并不需要它。




我多么愿意自己可以这样走过去，丝毫不带任何情绪地朝前走，就仿佛没听到乐曲，没看到那个坐在硕大吉他盒里的小女孩，可她那么美，有些像是童年时的小伙伴，大约八岁，头发凌乱着披散在脑后，弯弯曲曲，米黄色的T恤衫上留存些污渍，她的腿盘在那儿，静静的，不发出任何声音，似乎她在这个喧哗的世界之外。一个小小的作业本搁置在膝盖上，二寸长的铅笔晃来摇去，她低着头， 不看前方。身后高大的广告牌成了她的背景，一排喜鹊，唯独中间那只是红色羽毛，其余是黄色羽毛，旁边的广告词则不知所云——“选择谁，一目了然”！它破坏了因为小女孩子存在而产生某种朦胧的美感，宛如一条彩色的小海鱼被投到了污水沟里。我放慢了脚步，不为音乐，也不为那高大英俊的流浪歌手。我终于带了丝羞涩般的忏悔掏出了那两块钱，放在女孩面前的书包上，那上面零散着几枚闪闪发光的硬币。终于可以走开了，不用大踏步，不用着急，就像自己刚刚路过一个美丽的花园，一种轻松而通畅的快意。地道出口兜售油炸包的马来人神情恍惚，也许落日的余晖使他产生了恐惧和不安，他其实完全可以淡然些，不需要把忧伤写在紧皱的双眉上，自然黑色的脸庞仿佛有些扭曲了，他无奈地靠在墙边，任由阳光在自己的胳膊上涂上金黄的印迹，他不停地看着前面的盛放着食物的纸箱子，再看看地铁出口的行人，原本伸直的手臂早已经低垂下来，没了声音。谁在背后喊，我没在意，可有人拉住了我的衬衣后襟，我下意识搂住了挎包，扭身，一个瘦小的身躯将我死死搂住，她仰起头，期待着什么，足足几秒钟，我才回过神来，不远处，歌手朝我喊：谢谢你！流利的中文。小女孩伸长了脖子，我只得弯下身子，她在我的腮边亲了几下。转身，又跑回了地道中央。




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我站在那儿足足一分钟，才扭过身，甚至就在一分钟内，我改变了自己好不容易下的决心，让“高级白领”见鬼去吧！俗话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顾姐说得对，再也不要上当受骗了，上帝没有说我就是生来要上当受骗的。我从地道那边来，就在回到地道那边去，这样看来，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做。




暮色渐重，我的好心情一直保留到慢慢走近居住的地方，靠近波那维斯达地铁站的锦茂小区，我从马路上拐过来时，成群结队的鸟儿正在路边的古树上叽叽喳喳，声音之大超过了汽车的马达声，显得无所畏惧，似乎浑身长满了寄生植物的古树冠就是它们的天堂，而我难得的好心情就这么荡然无存，并不是鸟儿和我作对，或者我和鸟儿不合，它们的叫声只是提醒了我，我还是处在原来的环境中，不曾改变。不远处的巴沙下，人们也如鸟儿般聚集起来，说话声，笑声，孩子的嬉闹声，那儿是否也是他们的天堂？我走进由四座组屋楼围成的空间内，顿时一种熟悉而压抑的感觉从四周围过来，那些默不作声的车辆，无数根永远都不会撤去的凉衣杆，昏暗焦黄的走廊灯，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决定，不该那样情绪使然，我离开了自己能够任性的地方，我选择了海岛，就失去了自由，尽管自由一直是我的生活目的和追求。居所？那是个什么地方？中介公司的女职员开车带着我和孩子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她是个老女人，我第一次见她这样的人，而她却经常见我这样的人，所以，她懂得怎么一下子抓住我的心理，而我却像个小孩子闯入了邻居家的花园那样的迷茫和心慌，她滔滔不绝讲起帮我租到的房子有多么舒适，“房东白天上班，晚上才回去，你白天在家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了。”老女人的身子瘦小，不到我的肩膀高，一副金黄色框架的眼镜挂在细细的链子上，这让儿子特别稀奇，他没有问。多么诱惑人的言语！想起来会觉得是梦，冥冥之中称作巫婆的老女人堆满了微笑着说出的一番话。




可我必须得赶紧走，虽然千百个不情愿，儿子还在等着，他一定躲在房间内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而凶神恶煞般的房东会坐在客厅里看无聊的电视，声音轰隆隆作响，就像一架微型直升飞机在头顶盘旋，让人成夜失眠，脑子里安装了留声机，白天所有的喧嚣都会一遍遍不停播放。时而，去往遥远地方的火车发出鸣笛声，好像一下子装载了我的灵魂，不管它去往何处，我都能暂时摆脱眼前的困境，暂时——几分几秒，就满足。因距离而产生的落寂和因困苦缘由生出的感慨仿佛一下子占据了我全部的生活，实际上，这种看起来凌乱的甚至是毫无意义的现实开始一点点侵蚀我的内心，寡言，淡然无笑，或者静坐发呆，儿子是我唯一能够振作起来的理由。我终于走近了那栋楼，一层空当的地方又搭起架子，楼外放着摞在一起的白色塑料凳子，信箱下的地板上散落着很多纸片。大牌九号的十五楼靠头的房间，应该被我称作“家”，我站在门口，迟疑着，那种由来已久的幻觉或许此刻会变成现实——一张和蔼的笑脸接过我的挎包递过来松软的拖鞋对我说回来啦！我在做梦，虽然不到深夜，我已经开始做了梦，可我分明听到了喝斥声，及噼里啪啦的声音，“小兔崽子，敢吃老子的东西，你不想活……”我慌忙找出钥匙，手却颤抖不止，要是怎么也捅不进锁眼里，似乎有无数条毛毛虫在我的心尖上爬行，抓挠，开始咬噬，黑色发乌的防盗门把手上的铜绿锈沾满了整个手心，滑腻腻的，一种不祥预感顿时从头顶往下传递，高楼夜风习习，凉爽之极，我却大汗淋漓。我终于打开那个该死的门，伸手推力面的门，反锁的，这扇门是不锁的，这样每次出门我也不会带钥匙。我伸手拍打着它，咚咚闷闷声表达着我的焦虑和担忧，吵骂声停止了，可立刻传来另外一种声音，含糊不清的尖叫，啪唧声，喘息，甚至还有呼喊声，不，很快就传来了叫骂声，“来啦，拍拍拍，死人啦！”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7-13 10:57:15编辑过]

殇喜 · 发表于 13-7-2005 10:54:51|来自：

3、
生活似乎明朗了一些，仿佛抑郁的天空在边际处升起一道浅亮的彩霞；而那些驻足在青草地上的飞鸟也日渐丰满，再展翅飞翔时便没有了从前的翅膀抖动；居住在楼下的黄色野猫的孩子们也早已开始四处奔跳，争抢好心的老人送来的早餐。而我呢？我其实是站在一个闹哄哄巴沙的最中心来感受这些来自心底的低语的。金文泰这个臭名昭著的地方拥有了新加坡最烂的地铁站，数十辆大巴车每天在巴士交换站进进出出不停止，仿佛那儿的人流也不曾停止，“来来往往”永远是海岛的流行词。我的身上穿了件黄色围裙，眼睛盯着脸前的草色牛皮纸，两只手在不停动作，脑子里盘算着怎么能用最简洁的步骤把客人要的饭菜打成结结实实的包，实际上我不是一直在想这种低级的事情，只要闲下来，我就会想些别的。比如：为什么眼前这位女客人吃东西的时候这么矜持，仿佛她是位美食家；为什么那个每天出现邻居摊位前的老太太秃了头，断了腿，甚至坐在了轮椅上，却还仔细地修了眉，涂着紫色的口红；为什么摊位上的水果要比“Fair Price”连锁超市里的还要贵……我从来不敢向别人提起自己原本的职业，而宁可他们将我认为是一个一无专长的人，那个三流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并没给我带来什么好运，实际上它还常常是朋友们取笑我的理由，而不管怎么不情愿，或者否定，我都无法改变自己的思维习惯，所以大多时候我更像个不入流的作家或者诗人，只能站在油腻腻的餐饮摊前秘密进行着我的思考和我不经意中玩笑式的创作，这是我一直认为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我的老板是个和善的新加坡人，她只是偶尔出现，很少说话，带了股高贵的气息，不仅仅是因为她总喜欢高盘着头发，或者熨烫得板板正正的衬衣和裙子，她只是站一会，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二老板则是个瘦瘪的老头，头顶只有几根毛，爱笑，堆满皱纹的脸总是汗漉漉的，脖子上挂着条灰色毛巾，永远是湿的，和他的汗衫一样。顾姐把我介绍给他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这活累些，你做吗？”我做！我没理由不做，虽然我可以做些别的更高尚的工作，比如为孩子补习功课；饭店里做个会计（至少我的统计学还是可以的）；或者收银员等等，可目前我不能选择工作，而任由自己像块浮云一般随便被风吹到哪儿的天空去，这是否是我追求的自由，我不确定。
二老板似乎有些虚脱了，他不住用脏兮兮的毛巾抹擦着汗水，预报今天的温度会超过三十五度，而且已经一周没下雨，我有些担心他会倒下，他的双手不停忙着切，或者炒，有时候还要瞅机会去洗，看上去差不多六十岁的样子，我猜想他有六十岁，可有一天他却说自己的孩子都还在读大学，他才四十八岁。这种预测年龄上的误差差点跌破我的眼球（我不戴眼镜），在这个常年挥汗如雨四季如夏的小小国家里，新陈代谢的速度大约总会快少许，这样看来，承担了家庭重担的男人提前衰老倒不是令人吃惊的事情。
如果以一种叙述的描写，也许这段生活可以被压缩成几百个字的简单陈述；实际上，现实生活的进程与精神上的双重交叉则是构成完整过程的必要结合。所以，我有些沉溺于这种像喝醉酒后虚幻般的感觉，然后用一种自己都无法明白的体会去感知它。当女老板再次光临她的这家小小餐饮店时，我并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而这些和我本来无关的事情又怎么影响了我今后的生活，这种破坏式的连锁反应可能一直延续下去，实际上直到它自己完全破坏掉了一切本来可以存在的前提时，才有可能彻底结束，然后有可能进入下一道良性或者有益的循环中。我拿到女老板自杀的报纸时，小店已经被封，二老板站在店铺前，默默的，像是为了悼念那个善良的女人。谁能相信她会自杀？而且选择一种香消玉损的方式，跳进了列车即将呼啸而至的铁轨上，她等待着彻底的肉体撞击，然后呢？报纸上报道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那么它宣扬的轮回重生非要以这种前世毁灭才能实现吗？谁能相信她连求生的欲望都不存在了，却还计较自己的姊妹会算计自己？而她留下的一沓子遗书未必就能解释她死亡的最终原因。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实际上对勤奋的二老板也是个打击，他一直站着不肯走开，我拉他胳膊的时候，看见没有汗的脸上依然湿漉漉的。
至此，我的第一份工作宣告结束，为期二十天，所得工钱五百块。

殇喜 · 发表于 13-7-2005 10:53:47|来自：

2、


该以什么样的语言描述我此时的心情，场面如此雷同，甚至连滑稽度都相似。这个光着膀子穿着大兰花裤衩的膘肥男人浑身汗津津地站在我面前，脸上洋溢着似曾相识暧昧而淫荡的神情，他的眼睛几乎不愿意睁开，眯缝着，眉毛只有常人的一半长，浓浓的，耷拉着，两条对称的刀疤好像倒过来的眉毛从眼角一直划下去，惊心动魄，鼻头鼓鼓的，仿佛里面藏满了污垢，红彤彤的色彩使他看起来有了些滑稽。愕然片刻，他侧过一边，让我进去，随手有关上了门。客厅暗暗的，没有开灯，电视上方的解码器发出浅浅的红光，数字静止在九。他打开了灯，我没打算停留，便径直朝房间门走去，可一个发嗲的女人声荆棘般勾住了我的衣角，不由会生出一波厌恶。“嘿！孟小姐吧？早听安哥说家里来了位漂亮的小妹，果真是……”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好像由远及近，我扭过头，一个约四十岁的女人站在我面前，猩红的嘴唇，悸动的眼神，卷曲的头发遮盖住半边脸，手指间了燃着烟卷，烟雾似乎早就弥漫了整个客厅，而我竟然没有发觉，她只穿了件丝状的吊带背心，吹了气一样膨胀的乳房挤在一起，仿佛随时都会爆炸。我无意去窥探她隐私，可大红丁字裤衩紧紧勒住她肥硕的臀部，大腿根粘在一起。空气一下子稠密起来，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实际上我担心自己开了口会吐出来。扭身，我必须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可女人似乎就要和我过不去，声音再次响起，“聊聊吧，孟小姐，不要不给面子呀！”“别闹了！”房东的声音总是沉沉的，带了重重的威力，似乎他又拉了女人一把，“你别拉我，我说为什么这阵子你不去找我，原来是闻到腥味了！”


由人组成的世界这么小，仿佛不会随着地球经纬度的变化而变化，而站在某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谁站在一起，这样才是区分地点的意义，意义绝非一直是正面的，也会有负面的。我的大脑立刻就把身后那对男女的脸谱隐讳掉，精确度只放到男或女上，这样，他们是谁，或者说我现在和谁在一起已经没有了需要记忆的必要，那么必要的只是这一半，我打开房门，又打开灯，房间里却空空的，没有儿子的影子。我大喊起来，“拳拳！你在哪儿？拳拳……妈妈回来了！”我的儿子——孟达拳，你在哪儿？你不能这样从一个如此狭小的空间消失掉，我揭开床上鼓囊囊的毛巾被，空空的，里面是他的书包，衣柜里，没有！门后，不可能！我跌坐在地上，脑子里无端怨恨着谁，我的孩子，生命唯一可以令我仍然不肯放弃的最后一个理由，你在哪儿？你不能这样随随便便让我找不到你，有一股咸苦的滑痕从眼角处滑落，我伸出舌头去舔，海水般的味道，我躺了下来，我应该做点什么，是的，他不可能一个人走失，从一个封闭的房间里，除非发生了什么！我爬起来，打开门，冲着客厅大喊，“你们见到我儿子了吗？”客厅似乎刚刚重回寂静，沙发发出咯吱吱的声音，一条腿从沙发背后朝上直伸，“没有！”声音支吾，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关上房门，也许他们说了实话，沉醉在本能交媾中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心思去编造谎言，可我的儿子呢，他不可能从这不足十平米的房间蒸发出去，实际上我离开他不到二个小时。我是袖珍国家袖珍城市袖珍房间里的困兽，等待着自己的灵魂归位，而这漫长的不可期待的时间段里，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准备迎接归位的到来？我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地板上，开始等待了，我不再允许廉价眼泪的继续滑落，米黄色墙壁上贴满了儿子的画纸，有一张画着盆兰花，他送给我的礼物，那天是母亲节。靠在墙上的脑袋渐渐清醒过来，我得做点什么，或者报警，或者求助朋友，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报警该怎么报，我拨通了顾姐的电话，“别着急，应该不会有事的！过十分钟我打给你，现在我抽不开手，好吗？”


我把手机放在地板上，它小巧巧的，深蓝色外壳，是件不菲的礼物，应该花去了很多钱买来的，我答应过鹏飞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丢弃它，我知道我在撒谎，自我打定主意要带儿子出国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再次对他撒了慌，实际上，他也并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这样就没有了承诺后的沉重，我与我的过去已经没有了瓜葛，企图诠释过去是多么愚蠢而且徒劳。摁住手机的天线和另一端，它在地板愉快地旋转起来，我醉心于自己刚刚发现简单游戏，接着疯狂地让手机在地板上转，不经意，它飞了出去，钻入了黑洞洞的床底。我趴下身子，想寻找它，可我却看到一双竖直的鞋子，那是拳拳的旅游鞋，我扳住脚面，拉了拉，很沉。我终于看到我的儿子，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下靠近墙根，我爬出床头，爬到另一边，拉扯他的胳膊，呼喊他的名字，他终于动弹起来，迷迷糊糊问，“天亮了吗？妈妈！妈妈，我饿死了，我没吃晚饭呢。”


他终于被我拉出来了，像是一条肥壮的鱼精，我把他的头放在胸前，他瘦了，原本胖嘟嘟的脸蛋缩水般的瘪了下去，他睁开眼睛，冲着我笑了，“妈妈，你回来了，你走了以后，我想看会电视，我好久没看过电视了，可是刀疤不让我看，他身边那个女人冲着我傻笑，我害怕极了，就钻到床底下，床底下舒服极了，妈妈，凉凉的，又安全，结果……”


“结果你就睡着了！”我说。手机响了，顾姐的电话。“顾姐，嗯，找到了，在床底下睡觉呢？”我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似乎三魂已走了二魂，六魄已崩溃了五魄，顾姐是我在新加坡唯一的朋友或者亲人，“嗯，知道了，我再想想吧！”她再次邀请我到她那儿去住，可考虑到那儿已经住了二位陪读妈妈，再加上顾姐已经三个了，带上孩子，屋檐下至少也有了六个人，中国孩子们在一起肯定不愿意说英语，互相攀比，等等很多固有的缺点克服不了，还徒增加了新的弊病。我是个爱清静的人，四个女人在一起恐怕无论如何清静不了。可这些都只是理由而已，一旦我们的生活都无法保证了，还谈什么环境与心情，只剩下一种状态——谋生！尽管我十分不愿意朝这个方向滑落，三个月过去了，还没有找到工作，拳拳考进政府小学后的费用已经花去了绝大多数带来的资金，生活的道路开始收缩，由不得天，也由不得地，可走不到缩口地点，我还是不愿意妥协。我搂着儿子软塌塌的身子，胡思乱想，这大概是我最为踏实的时刻，只有和他在一起才能缓解我所有的焦虑，才能让我抛却所有的和痛苦有关的想法。“妈妈，我饿了！”十岁的儿子不懂很多事情，正在发育的身子使他处在食欲的高峰期，是呀，他饿了，再也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理由去拒绝他这个合理而且令人心酸的要求。


他爬了起来，伸手拉我。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7-13 10:58:22编辑过]

[狮城随笔] [原创]紫荷花，红嫁衣（又名在狮城）（长篇小说）

3、

发表回复

精选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