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无题

冷面人生

星期六。我在L.A.。街上几个起落的脚步。走进一家书店，无意中拣到一折熟悉的故事，是川端康成的千羽鹤。
　　翻阅最后一页之前，我在想，是不是踏入了一间古老的宅舍。就好像在一场茶会的盛宴里，酣醉窗外那些嫣然的花季。书上说照在花瓣上的日光像是初溶的、透明的雪。拿着绣有千羽鹤的包袱巾，女孩的木屐答答答走了过去。在故事的开头写着，这是夏天末尾。
　　我在想川端康成笔下的夏天是不是都是这样凉凉的。夏日樱过了季节，一片一片飞落，飘坠每一户敞开或紧闭的窗简。
　　那么，有关于我的夏天，是不是过分冗长而且悲伤？我终于发觉，心底有块不断结痂的角落，裹了时光的擦伤。从起点开始，不断出发也不断停下，经过的地带，只是虚弱而短暂的抵达。一如进站、出站，归人与过客，不同节奏的步伐，北上南下，同一个车箱就是同一个方向。而受损的那一块终于不再裂伤。因为，已经找不到完整的地带了。就像是，待在十月的夏日白千层，片片脱落如飞扬的雪，然而剥落的每一片，却都是自己的树身。
　　你记得有本诗集叫做《一枚西班牙钱币的自助旅行》吗？它说梦一下就翻到秋天了，一粒果实掉落，押了熟烂的韵脚。而我的步伐还停格在夏日，深绿的树，晴朗的色泽。如果现实比梦境残酷，可不可以不要清醒？虽然，梦境也是残酷的。
　　走出书店，日光落入视角的那一瞬间，时光滴答而无心地经过，从墙沿的漏缝一路筛下。我摊开掌心，就那么的一伸出手，像是轻轻接下了一道空气，暖洋洋的氛围。
　　不能不想起你，虽然你已移居加国数年了。也许，你还记得走廊、楼梯。穿过层层叠叠发光的树后，拐个弯似乎便可以改变风势。我跟在你身后，浏览错落的叶纹，羽状、穗状、掌状的脉络有的平行、有的交杂如网。指稍一抖，扑落白白黄黄的晶粘粉末，用力一吸，是甜的。你牵起我的手，放开。转身向前走。然而我跟不上你的步子，终究在迷雾里把自己站成一株没有气味的离瓣花。凋落的瞬间，彷佛只是一个云淡风轻的生命替代。然后，就那样了。
　　那年夏天，我们初次遇见。印象中那是个慵懒的周末下午。Solana Beach火车站前的Starbucks，晕黄灯光，轻盈明亮但有一点点伤坏沙哑的爵士男声迎面而来。满室好看的男女三三两两，或是围着一个老胡子交谈着，他们好像很快乐的样子。他们都拿着一些资料，彼此比划交谈着什么，那种氛围和光影让我不禁恍然起来。一时间，我还以为自己突然来到了拉飞尔《雅典学院》的画作里。这好像是教授带着学生户外教学的场景。
　　跟侍者点了一杯丁香奶茶。我随意凑合着其中一桌坐了下来。老胡子笑着看着我。“Wanna joining us？”
　　“Sure。”我说。心想干脆顺便练习英文听力好了。细听了一会，才知道，原来他们正在讲泰戈尔啊。老胡子的腔调很轻，却有一种跨越时空的厚度。顷刻间我好像被引导进入了一个世界里。如果不是英文诗的听力不够强的话也许可以即席翻译更多的吧：“记得，第一次双手满捧着这些茉莉花，这些白的茉莉花的时候/我陶醉在那日光、天空、绿色的大地里/彷佛听见那河水淙淙的流声，自黑漆的午夜里传来……”
　　“翻的不错啊。”坐我旁边的你笑着看着我。然后我们笑开了。一会儿我的丁香奶茶上桌了。搭配着我意外遇见一堂英文诗的课，和莫名的你，丁香女孩。
　　课程的后面我没有很专心，课后我们畅谈惠特曼、韩波、莎士比亚、拜伦、叶慈、泰戈尔……的诗。古典的英文诗词总是有一些阳光、空气、水和童话的质地。彷佛只要阅读这些字句，便能让体内进行一次舒适的光合作用，连呼吸都会有什么东西好像快要发出芽来的微甜气息。这种气息，很接近暗恋。
　　那时候，我们常常相约来到这间Starbucks，听这位老教授精采绝伦又优雅无比地讲述那些诗、那些事、那些皇家学院和人情事故。马兜铃花和柠檬香脂草微微参与着，不住频频点头，并且释放芬芳的香气。这才知道，写诗与读诗是生命里多么美好的浪费。我们因此参与了诗人的幸福与悲伤、眼泪与笑颜。在我的心目中那些都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脸。
　　就好像，曾经偷偷展开你的书页，彷佛窥伺了你的阅读过程。我想象着，书写细腻的句子曾经这样霸道而温柔地滑入你的脑海。我继续研读，你加注的字迹飞跳，像可爱的兔子。你的气味弥漫，一点一点潜入我的视线，我的脑海渐渐都是你的影像：一边是你，一边是我，模糊成一片。
　　因为靠山靠海，每每都能在课堂上听见隐隐约约的水声。一把鸟声从窗户飞入，以及轻盈扑扇的黄粉蝶群。再远一点，还有几叶船儿、灯塔，和准点呜呜作响的汽笛。当我们一一点数那些只字词组：裸麦、长河、月亮，那是亘古便有的景致，往往都化作白色的梦境，地面飘坠着甜美的光。总觉得，那些一定与极深的至恋相关。
　　此时，在这座Plaza路过自己很喜欢的那一家画廊。店里展列的画作和工艺品都出自店主的杰作，店主是个Indian后裔，叫做LFQ，听说这是他祖先的部落族语里“晴夏”一词的缩写，店名是“Falcon king”，猎鹰王，一个很有印第安特色的名字。落地窗挂了一幅巨大的喷画，我把视焦移到右下角：2001。lfq9675。丁香女孩。
　　画里是一爿晶蓝的海，海边的一棵紫丁香下，一个少女在画布上刷上一层软软的云，而画里的那一张画，亦是一个晶蓝的海，朦胧的丁香树荫下，一个小女孩在沙滩上画画……
　　我怔忡了。是不是即使时光倒流到当年，也只能缅怀从前。若是这样，不断回溯以后，也许可以想见一个天真烂慢的童年窗景。但是，跨越过童年以后呢？书写过往、分析过往，彷佛在城市边缘、街头巷尾，内心的深处都有一个柔脆的地带，那是自己的原型。那些记忆柔如水面而脆如玻璃，包覆最私密的内围。每一处擦身而过的地带，都是曾经相识的面容。而关于眼泪的那一部份，或许，是很近于爱情的。
　　我爱你。然而也只好让这句话永恒绝版。我在和你说再见。
　　这句话彷佛是解除禁锢的咒语，轻轻一掀，我和你背对着背，然后……如果回头会变成盐柱，或许我可以理解罗得之妻为什么可以这么甘愿。例如，在那个有路灯的转角，一朵绵絮就这样飘了过去，当作夏季末一个小小的留白。而我在巷底，没有选择咖啡，只是一个招手，微笑、道别。因为有一种感觉比死亡更冷。例如生无可恋。夏雨诗集里面就有那样的句子：我爱你，所以我们成了最遥远的陌生人。
　　“Seito。”在工作室内，晴夏唤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原来晴夏转身放了CD，收音机里滑曳一段钢琴的曲子。是舒曼的童年风景。我笑了。画室里流泻一阵甜蜜的节奏。十三个乐章彷佛是一个个幸福的瞬间，例如我向来珍爱的韦瓦第四季里的“冬”，小提琴的拨弦齐奏是如此贴近一个拥抱的温度。好像再怎么生气，我也只会拿糖果丢你。
　　圆桌上的蜡烛轻轻燃烧，摇曳的光轻轻接住了那些嬉笑追逐的童言童语。那么，关于夏日的那个地带，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那么，我喜欢一个这样的说法：“我是如此眷恋。也许夏天才是真正的季节。”就好像关于海洋的，我偷偷栓上了记忆里通往沙滩那条小路的剪影。不管是悲伤、快乐、甚至于没有表情。至少我曾经在这个小径，伫足，徘徊，虽然没有看见街上的狗或一只猫。
　　“LFQ，桌子借我一下。”我说。
　　“OKAY。” 晴夏不可至否的耸了耸肩。
　　我在记事本注下一行题目：丁香女孩。
　　我一行接一行认真写下一折关于一个小小的故事，不晓得，会不会寄给你。没有字的画面里，也许，我寄的是白色的海洋。

天下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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